可信数据空间的泡沫与真金

“特别成功的实践几乎没有，大家都处于探索期。”在参与了数个可信数据空间的项目之后，一位资深业内人士总结。他甚至担心“未来80%的可信数据空间可能会死掉”。

2025年，被称为“可信数据空间元年”，可信数据空间市场正逐步开启。7月，第一批试点名单公布。在此前后，各地招投标陆续开启，各类供应商也陆续推出相关产品或解决方案，标杆案例的落地与验证已经开始，市场肉眼可见地热了起来。

与此同时，业界对可信数据空间的质疑和观望也如影随形。前述人士的观点并非一家之言，而是非常有代表性。更多的参与者向深简科技坦陈，确实有不少项目落地之后，用不起来，应景建设的成份比较大，目前还是个摆设，市场泡沫比较多。

可信数据空间被视为未来支撑数据流通利用的基础设施的基本单元。2024 年 11 月，国家数据局印发《可信数据空间发展行动计划(2024-2028 年)》，将可信数据空间定位为“支撑构建全国一体化数据市场的重要载体”，并提出到2028年建设100个可信数据空间。同时，该计划提出，统筹利用各类财政资金，加大可信数据空间制度建设、关键技术攻关、项目试点、应用服务等方面的资金支持。

一年来，轰轰烈烈起步的可信数据空间是否正在沦为“摆设”？其未来发展将由哪些核心因素主导、走向怎样的方向？

泡沫在哪

可信数据空间市场是否存在泡沫？这还是个有待观察的问题。

目前业内所观察到的“泡沫”，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方面，表面看上去市场招投标多，但很多项目资金没到位，最后实际上落不了地；另一方面，可信数据空间平台建成之后，用不起来。

有技术供应商告诉深简科技，今年城市可信数据空间项目比较多，但是自己所在的公司暂时没有做这类项目，而是更多落地了行业和企业可信数据空间，主要是因为城市可信数据空间泡沫比较大。

该人士向深简科技解释，所谓的“泡沫”，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建可信数据空间做什么，需求不明确。很多项目还没想好数据怎么运营，也没调研清楚有哪些主体方参与，以及收费模式等，就开始建了。

第二，项目资金没到位。好多城市都是通过发城市债、专项债来进行可信数据空间建设。如果做这类项目，需要中标的企业先投入，企业投不起。因此，虽然看上去城市可信数据空间需求最大，但是实际接触下来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项目没落实。

第三，项目建设周期长。靠发城市债、专项债来建设的项目，从立项、报债、包装到建设，全流程走下来至少需要一年半，承建的企业也拖不起。

最终建成的可信数据空间，则存在建成之后用不起来的情况。

这种情况今年在城市可信数据空间上尤为突出。这首先与今年可信数据空间市场的商业机会更多有关。今年4月，IDC咨询发布的《中国数据空间市场分析，2025》预测，2025年中国可信数据空间市场规模为30.4亿元人民币，其中城市数据空间占比超过56%。今年10月，深简科技的抽样调研印证了这一点，也与各类供应商的实际体感一致，今年城市数据空间的商业机会更多，落地的项目也更多。

但是，也有技术供应商认为，城市可信数据空间确实有建了之后用不起来的情况，但不一定是“泡沫”。理想中，可信数据空间的最佳建设路径是——已经明确数据应用场景，根据场景需要，进行项目建设，有的放矢。但是，实践当中，不少可信数据空间一开始并没有找好场景，而是先从平台建设开始，边建边找场景。很多城市为了响应政策号召、完成战略卡位，虽然建设可信数据空间的条件并不完全理想和完备，但总要有个开始。最终为城市可信数据空间的价值托底的，是各地公共数据的刚性价值。为了适应这种情况，有技术供应商的方案是将产品进行模块化拆分，可以先建各类应用场景下都通用的模块，后面根据场景需要再增加相应模块，以此来避免浪费。

但建成之后用不起来的情况并不只存在于城市可信数据空间，行业可信数据空间也是重灾区。据深简科技了解，行业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主体主要有两大类，一类是行业龙头企业，一类是行业网站。一般来讲，行业龙头企业握有数据资源的居多，行业网站有不少缺乏数据资源。“缺乏数据资源的行业网站，未来建设可信数据空间，恐怕风险比较大。”有业内人士指出。

受困数据供给

已建成的可信数据空间用不起来，数据供给是关键的“卡脖子”问题。据深简科技了解，虽然目前在数据的场景应用、数据供给两端都存在问题，但数据供给是更关键的卡点。

究其原因，是不同领域当中数据供给的利益分配问题尚未理清。一位技术服务商负责人靳博（化名）总结：“不解决利益分配，数据开发就是空谈。”

2025年全年，靳博跑了大约30多个地方的数据集团，每到一个地方，当地都表示欢迎他所在的公司去进行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和数据开发和运营。但是他很快发现，数据集团拿到了公共数据授权运营的授权文件，却拿不到真实数据，基于可信数据空间的数据开发和运营根本无法落地。

在后续的实际业务对接当中，他发现这种情况的出现，主要是由于利益分配机制的缺位，造成可信数据空间的运营陷入五方利益博弈的“死局”。

例如，有客户需要应用医疗影像数据开发数据产品，靳博找多个医院洽谈，均被拒绝提供数据。原因有三：

第一，“不愿”。信息化建设年投入数千万甚至上亿元，数据采集、存储、治理、质控都需要专职人员和系统维护。但数据被要求"公益性"提供，医院看不到任何收益。数据集团用医院数据开发产品获利，医院却没有分成。有些地方，医院医疗服务之外的收入要上缴当地财政，经济状况好的地方会把这些收入返还医院；经济状况不好的地方，这些收入医院一分钱都拿不到。

第二，“不敢”。数据一旦流出医院，安全责任边界不清。发生数据泄露事故，医院作为源头单位首先被问责，但医院对数据集团和服务商的使用行为无法有效监控。缺乏明确的免责条款，合规风险高。

第三，“不能”。基层医院数据标准化程度低，即使愿意提供也达不到开发要求。不同厂商系统接口不统一，数据导出困难。医院信息化人才缺乏，技术能力有限，无法满足数据开发要求。

作为技术服务商，要想进一步推动基于可信数据空间的数据开发和运营跑起来，工作难度大大增加。首先，需要找当地的数据集团进行协调，看可否推动医院供给数据。但数据集团与医院在“利益分配权”上存在冲突，利益分配链路不清晰，这一步未必能走通。第二，找当地数据局进行协调。但数据局不是医疗系统的上级主管单位，协调不了医疗系统。虽然数据局可以协调卫健委配合，但数据局目前相较于各地委办局是个相对弱势的部门。第三，要想进一步解决问题，必须找当地主要领导站台支持。最终，即使这些问题解决了，最后还有此前为医院提供信息化建设的系统厂商，他们通过构建技术壁垒实现对医院数据系统的技术掌控，对医院数据的流通与价值挖掘形成技术层面的制约。

图 五方利益博弈的“死局”

靳博所提到的数据局难以协调医疗系统的问题，实际上是跨部门的利益分配问题没有理清，这个问题在实践当中也早已存在。这也是公共数据授权运营政策体系已经初步建立、但实际落地却尚不理想的根本原因所在。

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并非中国第一次进行跨主体的数据共享交换。早在2002年，中办国办联合下发17号文，即《国家信息化领导小组关于我国电子政务建设指导意见》（中办发〔2002〕17号），从战略高度规划了中国电子政务的发展方向。电子政务平台的建设，做的就是跨部门的数据共享交换。

电子政务平台的建设，就曾经面对过跨部门的数据统筹的问题。一位长期在数据共享交换领域深耕的人士向深简科技举例解释，比如A部门负责推动B、C部门共享数据，A部门是B、C部门的同级别部门，对B、C部门没有管辖权限。B、C部门如果配合A部门共享了数据，功劳是A部门的。但是如果出了问题，责任是B、C部门的。因此，对B、C部门来说，配合A部门工作，没有什么好处，反而有可能有一堆麻烦。同时，B、C部门的考核指标当中，也没有数据共享交换的内容。

“这其中，数据安全问题是个很好的挡箭牌，但不是根本问题。归根到底，是个利益问题。”该人士进一步指出。

这种情况，在当下的可信数据空间建设当中依然存在。多位参与过可信数据空间建设的供应商向深简科技吐槽，不少城市可信数据空间，都是建了之后没下文了，运营不起来。实际的情形是，某地数据局牵头建设城市可信数据空间，要求各委办局将数据放在可信数据空间里。但是，各委办局觉得没有必要，理由是这些委办局之前的数据安全做得挺好，觉得没有必要把数据放在可信数据空间里。

实际上，各方都体会到了数据局和数据集团的尴尬之处。负责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推进的，是各地数据局和数据集团。数据局承担组织、统筹和政策引导的职责，数据集团负责实际落地与运营。为了推进可信数据空间的落地运营，数据局和数据集团需要推动当地的委办局供给数据給可信数据空间。但是数据局与其他委办局是处于同一级别的机构，并无上下级的管辖关系，这使得其在推动数据供给时力不从心。

真金在哪

但是，之所以说可信数据空间是否有泡沫目前不能下定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与中国此前所经历过的跨主体的数据共享交换相比，确实有更多的新变量。这些新变量，可能正在为可信数据空间的成功建设带来机会。

首先，利益分配问题有望打开僵局。目前，国家数据局正在全力推动构建数据基础制度，包括数据产权制度、数据要素流通和交易制度、数据要素收益分配制度、数据要素治理制度等，致力于打通数据要素流通利用的制度“堵点”。这些工作，明确列入了构建数据基础制度更好发挥数据要素作用2025年工作要点当中。这些制度的构建，有望为解决前文所述的利益分配问题打开僵局。同时，可信数据空间建设的战略高度不同。由于有国家政策推动、专门的组织保障、资金支持、技术规范，它能在更大范围内调动政务机构及企业数据流通利用的积极性。

第二，激励机制有所变化。这一轮的可信数据空间建设，引入了经济利益激励。例如，对公共数据的流通利用来说，城市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是由数据局牵头，但是具体的操作是由2023年以来各地组建的数据集团来实施。数据集团是企业，有充足的开发数据资源以谋求生存和发展的动力。能否通过对公共数据的运营获得盈利，将直接决定数据集团的生死。这不同于过去的政府数据开放，后者通常不收取费用，只在某些特定情况下，行政机关可能会收取信息处理费或相关成本费用。对企业数据的流通利用来说，企业数据资源入表进一步提升了数据资源的经济价值，有利于对企业形成更强的激励。

第三，技术基础不同了。与21世纪初期相比，经过20多年的发展，数据流通利用全过程当中，从数据采集到数据应用各环节的技术都有不同程度的进步，这为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提供了完全不同的技术基础。在这其中，数据流通利用成本的大幅降低、安全性的提升都使得可信数据空间的成功具备了更多的现实基础。比如，数据编织技术和隐私计算技术的进步就是典型代表。

过去进行跨部门的数据交换共享，必须应用ETL工具将数据抽取、转换、加载至目的端，将数据集中到一个中心平台再共享使用，过程繁琐，成本巨大。这也是前文提到很多部门不愿配合的原因之一，因为需要地方各委办局做太多的配合工作，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将数据按照需求从不同的数据孤岛抽取出来并治理好，然后上传到中心平台，还会带来太多额外的数据治理工作。在数据转换成利益还很不明确的情况下，各委办局配合的积极性自然也难以提升。但是2019年以来兴起的数据编织技术，可以大幅度降低数据架构的复杂性，去掉中间数据存储、管理和治理环节，使得数据交换共享的成本大幅降低、数据交换共享的安全性和便捷性大幅度提升。例如，主推基于数据编织技术搭建企业可信数据空间的明石数据科技，在已经落地的宁波机场企业可信数据空间和城市可信数据空间等项目中，以低成本的数据编织技术方案打败了参与竞标的几家大厂，验证了方案的可行性。

近年来隐私计算技术商业落地的日益广泛，使得跨主体的数据流通的安全性大为提升。洞见科技、蓝象智联、绿盟科技、蚂蚁密算等一批企业的实践也在不断向市场验证技术的可靠性。

前景与卡位战

尽管当前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与运营仍处于待完善阶段，但在数据价值应用前景持续向好、国家政策与资金双重加持的背景下，大批咨询机构、技术服务商、数据运营商等市场主体正加速涌入这一赛道。

位于湖南长沙的管理咨询公司中科儒钧数据便是其中的典型。自2023年底起，中科儒钧数据创始人舒晓东明显感受到，咨询数据资产相关问题的企业数量大幅增长，这一现象让他敏锐洞察到市场对数据价值的认知正全面觉醒。依托长沙“世界工程机械之都”的产业基础，中科儒钧数据的咨询客户中不仅包含行业龙头企业，还涵盖了众多工业互联网领域的相关企业。舒晓东判断，未来2—3年，市场对可信数据空间的需求将持续攀升，核心依据包括两方面：一是国家数据局在《可信数据空间发展行动计划（2024—2028年）》中明确界定，“可信数据空间是基于共识规则，联接多方主体，实现数据资源共享共用的一种数据流通利用基础设施，是数据要素价值共创的应用生态”，其核心价值在于通过创新运营机制推动数据供需高效匹配，最大化释放数据要素价值；二是《数据要素市场化配置三年行动计划(2025-2027)》的硬性要求——央企及重点行业企业需在2025年底前完成核心数据资产入表工作。“唯有先厘清数据资产底数，才能精准挖掘其应用价值”，在他看来，市场发展节奏已清晰可循。

舒晓东用一个形象的类比阐释了数据资产的价值实现逻辑：“以房地产行业为例，一块原始地块若缺乏道路、水电等基础设施配套，其价值难以发挥。唯有通过道路铺设、房屋建造、水电供应等基础建设，打造医院、学校等功能性载体，并辅以专业运营，才能充分释放其核心价值。数据资产的价值释放遵循相似逻辑，若缺乏完善的基础设施支撑，不仅无法实现数据的安全共享，也难以明确其应用场景与边界。只有经过数据清洗、整合规范、用途明确、专业运营等一系列流程，数据资产的潜在价值才能真正落地。”

即便在目前的行业发展初期，他也见证了数据变现为企业带来的丰厚回报。例如，国内某特大型汽车集团，在车辆出厂阶段便在核心零部件上搭载传感器，持续采集运行数据。此前，这些数据仅用于客服团队对车辆售后状态的常规跟踪。如今，该集团基于这些数据研发出“汽车健康指数”这一数据产品，保险公司可依据该指数开展车险精准定价。仅通过这一项数据合作，该集团每年便可斩获数亿元的额外收入。

基于上述判断，中科儒钧数据已明确将可信数据空间咨询业务列为核心发展方向。舒晓东坚信，咨询机构在这一领域具备广阔的发展空间：“行业内普遍将可信数据空间建设等同于技术层面的攻坚。但实际上，这一过程同样离不开管理维度的支撑。在项目启动前，需先明确数据价值定位、摸清数据资源禀赋、构建数据价值实现的商业闭环，而这些环节的落地，离不开专业咨询与运营机构的深度参与。”

咨询公司进入可信数据空间领域正在成为趋势。北京国脉互联网络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脉”）董事长、中软联可信数据空间专委会主任杨冰之曾担任国家信息化“十一五”规划起草组成员，并且主持完成过多地智慧城市规划。目前，国脉也已经将可信数据空间作为重点业务之一，业务体系涵盖了共20项细分服务，贯穿规划、建设和运营的全生命周期。国脉也正在积极筹备今年12月份举办“2025中国首届可信数据空间发展年会”。

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预计将为数据要素流通各个相关环节带来市场机会。2025年全年，蓝象智联参与建设的可信数据空间已经有十余个。身处项目一线，蓝象智联解决方案专家闫超切身感受到了这一年当中市场的变化，他告诉深简科技：“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确实存在使用效率不高的问题。因为对部分厂商来说，建平台、建工具比较省事，大家都不想做场景运营，因为费心费力。但是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市场经过一年多的迭代，可信数据空间的甲方也在不断地学习，越来越多的甲方不简单要求提供个工具，而是要求带场景、带数据。因为建数据空间的核心目标是将数据用到场景中。每个地方都希望数据空间的建设是结合自己场景、产业因地制宜的，不是为了建空间而建空间。” 这样一来，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就会涉及到带入数据清洗、数据治理、数据编织等技术。因为可信数据空间的建设最终是要实现数据要素的流通利用，使得数据从资源形态变成产品形态，打通数据供需两端。例如，清雁科技推出了标准化的可信数据空间产品，与此同时，也在致力于建设在可信数据空间产品基础上的上下游生态。通过应用市场，提供智能体、大模型、数据决策、隐私求交、匿踪查询等功能，促进可信数据空间的参与方把数据用起来。

可信数据空间项目的可持续性，也吸引着越来越多企业加入。目前，此类项目的主要买单方是国央企和各领域龙头企业，看上去，每个项目的金额不小但是数量仍然有限。如果买单方的数据供给没有问题，项目的可持续性是比较好的。根据全国数据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发布的《可信数据空间技术架构》技术文件，可信数据空间主要由服务平台和接入连接器组成。洞见科技创始人、董事长姚明告诉深简科技，目前，城市、行业、企业可信数据空间的买单方大多为在供应链中处于核心位置的企业，这类城市和企业的数量是较为稀缺的。但是，主服务平台要链接数据提供方、数据使用方、数据服务方等各参与方实体，它们需要通过接入连接器来提供数据、使用数据以及提供增值服务，所以接入连接器的数量会比较多。因此，虽然主服务平台的大单相对较少，可一旦中标，其持续性会比较好。一方面，接入连接器的数量会不断增长；另一方面，服务平台和连接器均有升级迭代的需求。此外，可信数据空间建成之后，还有持续的数据和场景运营需求。

一场可信数据空间建设的“卡位战”已然开启。绿盟科技数据安全BG总经理刘进向深简科技表示，“虽然现在市场还处于起步期，总体来看技术方面也还有不少有待进步的空间，但是现在必须投入。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战略方向。因为这是未来的基础设施，将来市场大规模启动的时候，就看谁能拿出过硬的产品了。”